一位新创业的年轻朋友来电,希望我给他的生意出出点子。他之前在沪上一大厂,去年忽然想通,跑到青藏高原的理塘去寻蘑菇卖,还给公司起了个藏乡味十足的名字。
我巴拉巴拉讲了一通。临了,想起补一句:所有到青藏高原搞土特产品开发的,多数都指望消费者有些高原情怀,但情怀如今已经不那么值钱了,消费者最终在意的是产品真正的价值。没有这种价值,无论你的产品叫“麦尼海塘”还是别的什么“塘”,恐怕差别都不大。
“所以你干嘛不试着多讲讲应景的故事呢?比方说,‘松茸防辐射’,”我说,“趁这阵子‘防辐射’需求的热乎劲还在。”
1990年代中期,我刚参加工作,常常要到林区出差,一去就是几个月。最初赶赴的县包括波密县、工布江达县,都是森林资源最丰富的县。
提起菌子,大部分人会想到云南,其实也是野生食用菌大省(区)。当时拉萨到林芝的铁路与准高速公路都连影子也没有。318国道坑坑洼洼,从拉萨到林芝,即便一早出发,中午也要在工布江达打尖。工布江达县城里因而成为游客或出差者购买土特产品的集贸市场,商贩或周边村民就把各种新鲜或晒干的蘑菇摊开在大街上卖。县城里于是长久飘散着蘑菇特有的骚情浪荡气息。
当地藏族居民在漫长历史中,对数量并不算稀少的松茸毫不感冒。后来我才知道,在云南等地,松茸也是长期不被待见的“臭菌子”之属。
初尝松茸风味后,我们这些外地人难免对老百姓的判断心有戚戚。以嗅觉而论,所有的蘑菇大概多少都有一点“臭”味,但新鲜松茸的味道着实更特出,而口感,比起牛肝菌、羊肚菌都远远不如。我们林业调查队在波密县的时候,每天大锅饭都买一麻袋猴头菌炖军用红烧肉罐头(野生猴头菌彼时不过三五元一斤),大受欢迎。如果放几坨松茸,这锅“乱炖”就没法吃了。
但就在那时,林区藏民们也晓得松茸在经济上的特殊价值。这价值不是来自身边的消费市场,牵引它的“金线”远在万里之外的东瀛。林区向导或当地村镇干部满面痛惜地说起松茸不易保存和运输的特性,若能在多少小时内把新鲜的松茸保鲜运出高原,将会获得怎样的天价。
这一目标还要很多年后才能实现,但当时松茸在一众野生菌菇中已然鹤立鸡群,在地价格也被那根“金线”吊得老高。至于万里之外的东洋人为什么乐于高价购买“臭菌子”,山民农户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只要知道“新鲜”和“高价”这两个核心信息就足够了,正如多年之后的今天,当“北上广”的中产色眯眯端详一盒包装考究且来自数千里外的保鲜速递松茸时,大脑皮层中备受扰动的,依旧是这两个词语的敏感区域。
两年后的1998年,我出差去藏北跑了两个月,回拉萨后刚好有位林芝哥们来拉萨,送我一包新鲜松茸。当时民间有玄乎传闻,说藏北有某种放射性矿藏,甚至会造成不孕不育云云。“信不信由你,”这位哥们说,“反正先吃了防护一下。”
从这位见多识广的哥们嘴里,我第一次获悉日本人为什么喜欢吃死贵而不见得好吃的松茸。这个说法如今尽人皆知:“1945年8月广岛袭击后,唯一存活的植物只有松茸……”
松茸不是植物,这个说法的来源也语焉不详。不重要。总之,松茸作为“能抗辐射的菌中之王”,铁帽子越戴越稳。
最开始,当地老百姓对有人愿意花大价钱来买不好吃的松茸当宝贝料理,多半是好气又好笑,如同有邻居来把你家里当猪饲料的野菜高价采购去,滋生的都是毫不严肃的喜感。
但时势实在比人强,叙事对现实的扭曲能力简直惊人,特别是有消费主义的台风不断吹拂,讲故事的人最终被自己讲的故事俘虏。终于有一天,我在2018年回探望朋友时,看到他们也开始吃曾经并不热衷的松茸,黄油煎、刺身,啧啧称好——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仍然没有改变对松茸作为食材不堪大用的第一印象,但看在朋友们花了重金接待的份上,没办法不和光同尘地做作出一副心服口服的情态。
但也不能说这么多人喜欢吃松茸,是一种大规模的造假。美食本来就是主观居多的,并不完全取决于营养成分和风味物质的占比与偏重。对食物某种功能的“信仰”或“信任”,也能增强进餐时的美好体验。更高级的说法应该是,食用松茸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回答这个问题比想象中更难。在今天,据称可以“防辐射”的食物种类已经空前繁盛。甚至随便拿出一种家常蔬菜加上“防辐射”去搜索,大概率都会有一个肯定的结果,其中不乏西红柿、西兰花、洋葱、辣椒、大白菜……理由各不相同,像大白菜能防辐射,是因为含微量元素“钼”。
这么多可以防辐射的日常食材,反而让松茸显得无处下嘴。该与其他防辐射食材看齐还是强调差异?刺身会比清蒸更有效吗?
我知道有一种植物叫红豆杉。2000年前后,跟松茸相似,红豆杉正红得发紫。红豆杉的叙事简单粗暴得多,因为科学确实承认红豆杉中的紫杉醇“具有独特的抗癌机制”。毋庸置疑,红豆杉必须也是能防辐射的。不过,在红豆杉里还有一种“红豆杉碱”,具有明确的致癌性。
红豆杉被制成了各种与饮食紧密相关的生活器具,从水杯、饭碗到菜板。放在电脑旁,据说还可以降低电脑辐射。红豆杉本来分布并不少,得以成为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只因做不成无用之木。
用得多,紫杉醇就摄入得多,防辐射或抗癌效果就更好,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然而这样,一个人“吃掉”越多紫杉醇,也就有可能摄入越多红豆杉碱。“医一人,杀一人”,红豆杉俨然成了“杀人名医”平一指。
红豆杉还不算惊悚。仅仅一百年前,20世纪20年代,流行一种所谓“能量饮料”,声称能治愈各种疾病,包括癌症,甚至延长寿命。它的主要成分,是新发现没多少年的镭。美国富二代埃本·拜尔斯,为一点头疼脑热,喝了1400多瓶镭水,全身败坏,死后30年遗体仍有余热。
当然,松茸不仅无害,至少不比任何野山菌的营养价值差,只要钱包消受得起,随便吃也无妨。至于“松茸怎么吃可以防辐射”,我的答案是,或许怎么吃都不能。
话说回来,国人深信不疑的松茸防辐射功能故事,正传承于最新的辐射恐惧源头国度。其实,我还挺希望那些因为担心辐射污染买盐的朋友想到松茸,说不定,以虚空抗击另一个虚空,竟仿佛能有真实的效用。